月光照在屋顶上，周围显得格外寂静。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也没有任何对于宝主的防护措施, 连拍卖行的门也被遮挡住，仿佛一道屏障, 宣言：若出此门，死生自负。
屋檐层层叠叠, 遮掩出的暗处中黑影接连闪现。林作尘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类似的袭击，并未显出太多慌乱，言语中甚至还有些惋惜的意思。
朱厌原本跟在他身后几步, 打量四野城的建筑，同样没有为鬼修的出现而感到惊慌。闻言, 他朝着林作尘踱了几步：“哦, 你以为来的是谁？”
“没有谁。”林作尘召出化浪刀。平静的刀面上隐隐闪过寒光，他的视线落在刀上，口中的话语显得心不在焉。
朱厌仍道：“自作多情了不要紧, 我也是。”他话中的“我”，指的是隐藏于这具身体中的另一个朱厌。
林作尘握紧刀柄, 体内灵气翻腾：“不是自作多情，只是昏了头。”他抬起头, 眯着眼认真观察了建筑的阴影，又留下一句轻飘飘的“退后”。
就在这一刹那，在他站立的地方, 一道夹杂着死气与尸气的光柱拔地而起。不论威力, 仅是鬼哭尸冤的威压就让人感到窒息。然而光柱消失后, 本该百鬼缠身的林作尘凭空消失，仿佛已经随着鬼魂消散了。
鬼修的招式落了空，还未来得及布开下一次攻势，就见一道刀光从天而降，排山倒海般凶悍地将鬼修的列阵轰开大半。
朱厌在刚才林作尘出声时就跃上旁边一个小楼的二层，见了林作尘这一招，他坐在朱红的扶栏上，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喝了声彩，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一个单纯的看客。
另一个建筑的屋顶上，一人身着绛紫长衫，手持一把玉扇，也同朱厌一样关注着这场战斗，看着林作尘笑出了声。
在他身旁，另一白袍之人将目光收回来，微笑着问道：“沈长老觉得这招如何？”
沈卿将玉骨扇在身前绕了个弧：“小有成色。不过还早。”
“那这招里，法器与他的实力，各占了多少？”
听见闻天语这么问，沈卿将目光从战场上收回来，口中吐出的话仿佛驴头不对马嘴：“闻宗主大人有大量，将宝器化浪刀拱手相让，这等气度实在让沈某佩服。”
“夭寿了夭寿了，”闻天语连连苦笑，“沈长老都靠这一句佩服，让闻某吃了多少苦头了。沈长老如果不是恨我，还是不要再这样说了。”
沈卿笑得开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稍稍收敛了笑意，认真道：“林作尘与你，都适合用这把化浪刀。江河湖海皆可兴波浪，其中海浪最盛。与海浪共舞，除了强横的实力，还需坚韧心志与博大格局。林作尘现在显然没有那种格局，不过其他尚可，所以我说他只是小有成色。如果让闻宗主使用这刀，能发挥的力量比林作尘要大上不少。确实是沈某夺人所爱了。”可他那语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的下一句：若是不满，你大可抢回去。
要抢回去，两人合作的破碎指日可待。闻天语在林作尘身份刚暴露时都未曾发难，一时半会也犯不着为了一件法宝和沈卿翻脸，这个暗亏他是吃定了。闻天语只能苦笑：“宝物能者居之。”
“所以我说，”沈卿又敲了敲扇子，语气极其真诚，“闻宗主大人有大量啊。”
“就当沈长老在夸我了。”
沈卿略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就是在夸你。”
闻天语回味了半晌，才从沈卿的那番话里体味出来一点“你的格局比林作尘大”的隐含意味。
下面激战正酣，鬼号与刀光频繁。沈卿屈腿而坐，一手支着头，看得津津有味。闻天语想起他在拍卖行也一直是类似的坐法，不由笑道：“经年不见，沈长老愈发率性而为了。”
沈卿将腿翘起，收回了手，却道：“那闻宗主和我可真是经年不见了。”
不想就连1103也拱了拱他的衣领，在识海中道：“宿主确实越来越懒得伪装了。”
沈卿在识海中笑骂：“多嘴。”笑容却在嘴角僵了片刻。他与闻天语想是一眼，道：“有人来了。”
“谁这么不长眼，敢坏沈长老的好事？”闻天语打趣。
“我倒不知道，是谁这么不长眼，敢坏闻宗主的好事。”他原以为以闻天语的身份做幌子，在四野城里也够用了，没想到还是没防住。只是不知是谁，连仙道三宗之一的宗主都不放在眼里，敢公然触碰闻天语施放的禁制。
虽不知是何人，但让还未回复完全的闻天语与那人正面对上，实在不是个好主意。沈卿很快提出：“我去看看。”
“劳烦沈长老了，请。”
“劳烦闻宗主了才是。”沈卿随意挥挥手，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沈卿在脑海中迅速过了来人的几个可能身份，但当他看见那张堪称清秀的面庞时，还是疑惑了片刻——这人他并不认识。
那人独自站在小巷中，身上衣衫单薄，极容易让人产生怜惜之感。沈卿对他的身份有了个初步的猜想，顿在距离那人五步的地方，摊开玉骨扇，手腕微动。
当玉骨扇底附着的玉镖绷紧待发时，那人嘴角勾出一抹浅淡的微笑，眯起了眼睛：“沈先生别来无恙。”会叫沈卿“沈先生”的，除了当初伪装成明澈的顾知机，沈卿还未见过第二人。
“原来是明城主。”沈卿见他装出一副柔弱书生的模样，一念间想起当时在九宫城内两人的交锋，于是也端起了架子，“沈某与明城主没什么可聊的，请回罢。”说着，真的提步要往回走。
当初沈卿重伤顾知机，后者或许是养伤时耗费了太多心力，还未来得及给沈卿下绊子。这百年里来了几个寻仇的女人，也都很轻易就给打发走了。沈卿心中有数，顾知机此次前来，怕是不好善了。他刻意将后背留出，却未见顾知机有什么动作，倒听他如气急败坏般道：“我费尽千辛万苦来见你一面，你就这么绝情？”
沈卿身形一顿，看着面前以星力构筑而成的屏障，思考了一下直接打破它逃离的可能性，稍许时候又转了回去：“星主有何见教？”
顾知机面上的表情由阴转晴，好像沈卿的那一句话将他的心情点亮了一般：“见教不敢，鄙人只想……”
“闭嘴，”沈卿端着“沈先生”的架子，对顾知机不客气起来，看不惯便明说，“别用你对付女人的一套对付我。”
顾知机阖上双眼，很快恢复成了沈卿记忆中那副略显轻佻的样子：“清竹君真是真性情。”
沈卿却也如换脸一般，对着顾知机轻笑起来：“承蒙星主谬赞了。”
这天翻地覆的态度，是摆明了在证实自己的“真性情”，打顾知机的脸。但顾知机若是因此而在意，就不会是那个执掌阿修罗道的天璇星主了。他轻巧地踱了半步：“我与沈先生一见如故，不如放轻松些。”
“星主想如何？”
“请沈长老喝杯茶，请。”说完，他率先朝着路边一间茶馆走去。
沈卿摇着扇子跟在他身后，丝毫不惧：“请。”
茶馆的雅间清幽雅致，桌上青竹散出清香，沈卿赞道：“好地方。”其实不过是句客套话，心里对此处并无多大好感。
顾知机承了他这句夸奖，开门见山道：“我此次前来，并不很想与你叙旧。”
“那更好。”两人间能有什么旧可叙，全是些仇怨。你杀我爱姬伤我本身，我受你骚扰躲你至今，叙起来不过是两败俱伤。
顾知机话锋一转：“可还是要叙一下。”
沈卿神色不动，顾知机也没有动作。但两人都知道，若此时出手，平静将霎时被打破，甚至连这茶馆都要受殃及。
然而几息过去，杯中茶依旧热气腾腾，连氤氲的烟气都未曾被打断。
顾知机小啜一口茶水：“因为我对沈先生，实在是太感兴趣了。”
原本凝结到冰点的气氛骤然减压，沈卿用指腹抚摩白玉杯璧：“星主感兴趣的，恐怕是我所使用的法门。”
“没错，”顾知机道，“我查遍沈先生身世经历，也没寻出来你是从何处得到的，能够将我重伤的力量。如果沈先生将那力量亮在仙道，怕是当之无愧的仙道之魁首。”
“这话将我仙道星主置于何地啊……”沈卿状似感慨，与顾知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了然。仙道之主的身体不好，实力大减，命不久矣，不然哪有林作尘这个继任天权星主的事。
顾知机假意认同：“是我孟浪了。不过鄙人对沈先生的兴趣，可不止是那股力量。”
“还有？”
“还有你。”顾知机压低了声音，仿佛在沈卿耳边絮语。
这真诚的剖白并未得到理想中的回应，沈卿冷笑一声：“我不想说第三次。顾知机，不要把你用在女人身上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顾知机仍旧毫不在意沈卿的态度，反而顺着他的话道：“你看，你是如何对我了解如此深刻的……沈先生究竟了解鄙人多少事？”
他将手探过去，捏住沈卿的手腕。灵力与星力在二人之间激荡，沈卿嘴角扯出半个笑，这表情让顾知机产生了危机感，星力中断的片刻，沈卿猛地抽开手，警告道：“你如果非要这样，话可没法聊，天璇星主，你是不需要我吗？”
怪事……顾知机方才试探沈卿时，除了灵力，在他体内还感受到了一股微弱而熟悉的力量。同样的感觉在九宫城内也出现过。顾知机思量片刻，并未将此事说出口，转而顺着沈卿道：“怎么会不需要！我阿修罗道的统一，可就要靠沈先生了。”
阿修罗道是一个大熔炉，顾知机长期只能掌控其中部分权力。星主是权力的象征，轻易死不了，他在养伤时，在躲避女人的同时，还要避免手下哪个城主把他给抓去圈养了，如同明澈对贪狼星主做的那样。沈卿可不相信他是因为什么拍卖会出现在不属于他势力范围的四野城。
除非，他想对四野城动手了。沈卿试探道：“你想让我帮你打下四野城？”
顾知机抬起手，在胸前横了一道，垂眸笑道：“四野城，倒不劳沈先生费心了。鄙人要的，是一网打尽。”
沈卿讽道：“星主可真是奇思妙想。”不是指他想要统一阿修罗道，而是说他竟然会选择自己作为合作对象。
“鄙人只是觉得，我与沈先生很像。”
沈卿只当他在扯淡，撇嘴道：“我不是变态。”
顾知机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道：“除此以外，确实相像。这就奇怪了，沈先生为何会有个徒弟呢？一个对他极其‘宠爱’的徒弟。”
沈卿将被体温浸润得温润的玉杯松开，转而又执起了玉骨扇。他只是笑着垂下了眸，顾知机却能清楚地从他脸上看见四个大字：关你屁事。
顾知机仗着沈卿与他有合作的意向不依不饶：“更奇怪的是，沈先生竟然在百年前，毫无任何征兆地，将自己那个徒弟给赶走了。分明几日前还为他夺了闻天语的化浪刀，却转眼间翻脸不认人……沈长老，你们之间的交易出现了什么问题？”
沈卿听见“交易”二字，嘴唇微启，似要反驳。想了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又闭上了嘴，等顾知机自顾自讲完。
顾知机果然还在继续：“可这也不对啊，若是交易出现了问题，以清竹君的手段，难道会让林作尘全须全尾地逃走？莫非那小子伤的不是你们的交易，而是沈先生的心？”
这话肉麻的连1103都受不了，在沈卿的衣领处不断抓挠，识海里也响起崩溃的电波声。沈卿不动如松，唇角的笑意逐渐冰冷。
顾知机仿佛意识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又推翻了之前的说法：“也不对，若是为情所困，现在出来见我的就不是你，而是闻天语了。散出林作尘在此的消息引来鬼修，还能解释为因爱生恨，但你没必要扔下过来见我啊。”
“打住，”沈卿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再也不想听顾知机漫无边际地扯下去，“我收林作尘为徒，有自己的考量。与他分开，自然也非空穴来风。至于其原因，看来星主非常感兴趣？”
顾知机笑道：“洗耳恭听。”
沈卿简单回他：“我不想说。”他同时在识海中叹了一句：“小老鼠，我终于见到废话比你还多的人了。”
1103：？！！
它有种欣喜又心塞的感觉，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话：“我不是老鼠！”
沈卿照例欺压完系统，将话题扯回正题：“为示诚意，星主想让我如何帮你？”
“来我身边，做我的人。”
沈卿眉头一跳，他有些想问系统要个金手指，穿越回原来的世界，掐死当年那个随便做人设的自己。真不明白自己当年脑子里是进了什么水，才刻画出顾知机这种人物。
沈卿的沉默让顾知机以为他想要拒绝，顾知机正想提出新的解决方案，却听沈卿道：“做你属下，可以。不过不是以清竹君的身份。”算一算，解决了六道境的事情，就是解决了男主成为天权星的后顾之忧，到时候想要拿到三生石刻，还需与这任天权星主正面打交道，如果能得到顾知机的助力，事情会方便很多。
顾知机挑了一下眉：“沈先生如此爽快，倒让鄙人心惊啊。”
沈卿笑得阴恻恻的：“因为我的要求也很多。并且，我的价值，绝对不会让星主后悔付出这些代价。”
顾知机做出“请”的姿势。
沈卿便道：“我有四个条件。其一，将你从我手中夺走的灵源还给我。”
顾知机微微一怔，而后将灵源从储物戒的角落取出，双手奉上：“沈先生，请。”
沈卿扫了一眼灵源，想也知道那上面必定被做了手脚，于是道：“你先留着。这东西我必定会拿回来，若是你损伤了一星半点……”
顾知机会意道：“鄙人必定将木儿姑娘的灵源供起来。”又道：“不知这姑娘与沈先生是什么关系，竟然让沈先生如此念兹在兹？”
沈卿淡淡道：“我答应了帮她报仇，如何？”
“她的仇人想必很棘手。”这么多年了还没解决。
沈卿轻笑，也没瞒他：“闻天语。”
顾知机笑得像只狐狸：“看来沈长老真的很擅长游走在仇人之间。”这话连他自己都包括了起来。
沈卿依旧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仇人？星主若是真与我相像，就该知道，仇怨不过是人的一部分，与合作并不影响。”所以就算闻天语恨不得登时抢回化浪刀，顾知机也想将重伤过他的自己杀灭，沈卿也有自信与他们建立合作。为防顾知机又发出一堆毫无意义的感慨，沈卿继续道：“灵源的事容后再议，另一事却需立即行动了。”
沈卿微微抿唇：“据我所知，天璇星主也拥有进入六道境的钥匙，我要你派人协助我。以及，我需要你那套假死的秘术。”他仔细回想过在九宫城的经历，确认在自己发出招数的那一瞬间，顾知机确实是死亡了。至于他为何死而复生，沈卿终于找到了机会将这法门坑过来。
顾知机笑容僵了片刻，终于道：“沈长老的眼神很毒。”
沈卿轻描淡写道：“不敢不敢。”却像是在说：你奈我何。
“星主，”沈卿将玉骨扇甩开，“一报还一报啊。”
顾知机颇为夸张地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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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个身份的后顾之忧也没了，倒是意外之喜。沈卿打发了顾知机，回到方才与闻天语一道的地方，却不见了闻天语的身影。
往下一眺，闻天语的身影映入眼帘。但与他相对而立的，却是林作尘与另一个红袍带着面具之人。至于鬼修，早已不见踪影。
那红袍人轻佻笑道：“又是一位贵客，不下来与我们叙叙？”
沈卿顶着一张平淡的面容，从黑暗中迈出。闻天语朝他歉意一笑，沈卿便明白了他被林作尘发现的始末。从那两人的反应来看，闻天语已经将自己的身份给编排好了。
林作尘的目光凝在面前这一袭绛紫长衫的人身上。沈卿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反正闻天语给他捏造的身份也是假的。值得注意的是林作尘身边的那人，在沈卿的设定中，男主身边并没有这一号人物。沈卿将这个变数记在心中，等待时机到了便进行清算。
像是终于看够了，林作尘不再死死盯着他，开口问：“你们想要六道境钥匙？”
沈卿颇为意外地看着他：“你愿意给我们？”
“不愿，”林作尘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挑衅之意，平静道，“或许我们可以一同进入。”